如果你問一個離家的昆明人,他最想念的食物是什么,十有八九,答案是“米線”。印象中家鄉(xiāng)的文化是溫吞平和的,但就在吃米線這件事上,昆明人的作風絲毫不輸北方的豪邁和粗獷。在昆明人的日常生活中,吃米線并不叫“吃”,而是叫“劃”——一種不帶半點猶豫和扭捏,一掃而空式吃的方式。
米線晶瑩剔透、水靈順滑,做法也多樣。稍干一些的有涼米線、豆花米線、鹵米線。涼米線多半是將米線用涼白開水洗之后瀝干,拌上作料即食。醬料很講究:醋、芝麻油、甜醬油、花椒油、辣椒油、蔥姜汁是基礎性的,各家做法不同,依據(jù)口味再加入不知名的鹵汁。瓶瓶罐罐一通澆灌之后,再在米線上鋪墊五顏六色的配料。辛涼酸爽,一邊拌著一邊就把整碗米線倒入肚中。豆花米線和鹵米線用的都是燙過的米線,所以雖然沒有熱湯,米線本身也帶著不少水分,拌上各種作料之后,干凈利落、稀里嘩啦就吃完——這可能也就五分鐘的時間。
當然,帶湯的米線是最多。醬香濃郁的燜肉米線、油潤香脆的腸旺米線、裝在小瓦罐里辛辣滾燙的臭豆腐米線……湯米線里的大牌當屬過橋米線。與其說它勝在口味,不如說是勝在它所呈現(xiàn)出的儀式感。上菜前,服務員好似宣告一件大事將要發(fā)生似的,一邊歸置桌上的碗筷,一邊警告眾人,小心燙傷,不要亂動。于是屏氣凝神,看著他端上一個大海碗,里面盛滿透亮的鮮湯。緊接著十幾二十個小碟子擺一大桌,碼著各種薄而透明的肉片,還有清脆鮮嫩的豌豆尖、豆芽等配菜。一旁是一個白瓷碗,白凈的米線靜靜躺在其中,等待著之后的水深火熱。按照先放生肉后放蔬菜的規(guī)矩,一切倒騰完可能三四分鐘就過去了,等你最終吃到第一口米線時,那種回味悠長的濃郁與簡單鮮嫩的清新融為一體的味道,蕩漾在唇齒之間。那味道是昆明人家的味道、山山谷谷的味道,是四季如春蘊育之下不世故、不討好、自得其樂的恬靜味道。
小時候我家門口有一家老字號的過橋米線店,每當趕上“大日子”,很少下館子的爸媽會帶我去那里。記憶中那個米線店總是擠擠攘攘,取米線的窗口小到只容得下一個人在那里待著。于是那個狹小空間里彌漫著撲鼻的香氣,也隱約飄蕩著危險的緊張空氣,好像旁人一個不小心一個小轉(zhuǎn)身,就會撞到那碗滾燙的肉湯。于是每次媽媽都提前給我買一小盤鹵菜,讓我窩在一個“安全”的角落。我默默吃著菜,時不時抬頭看到焦急等著米線的她。當我看著她小心翼翼地端著兩個如臉盆一般大的碗走過來時,仿佛能看到她曾經(jīng)那帶球過人的身影——技巧和難度,在幼小的我眼中是我無法企及的。我們家吃飯都不愛說話,從來沒有彼此約定過,但就是有這種默契,甚少為一頓飯賦予太多任務。所以現(xiàn)在想起那時候和媽媽吃過橋米線,腦海中的畫面都是兩個人低頭不語地將米線劃到碗邊,輕輕一吸,滿嘴盈香,最后把大碗抬起,咕嚕嚕喝下熱湯,抹抹嘴,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出餐廳。我們從未交流過米線是否好吃,但每次吃完都好像吃了頓大餐一樣——反正那時的我覺得這樣日常的一碗米線充滿一種樸素的幸?!,F(xiàn)在離家萬里,每次給媽媽打電話,接通時好像又沒有太多話可說,所以都是習慣性地問她吃了沒有。她經(jīng)常說自己一個人吃了米線,我埋怨她不去吃點好的,她都斬釘截鐵地說在哪兒哪兒吃了一大碗過橋米線。每次都沒有多想,但寫到這里,想到她一個人悶著頭吃米線的樣子,竟都后悔小時候和她在一起時不多說說話,至少應該說說眼前的米線是不是好吃,或是說些別的……那時候在她身邊的安穩(wěn)感覺,現(xiàn)在都得換算成每次雙程票之間的長度;那種少言寡語的踏實,卻是現(xiàn)在最最懷念的。
比起過橋米線的正式,小鍋米線應該是昆明人家家戶戶都離不開的。這應該是我最先學會做的菜。那時候也就十歲的樣子,最愛和弟弟待在奶奶的廚房里炮制美食。他的動手能力比我強很多,小鍋米線最先就是他教我做的。我倆那時還夠不到灶臺,所以奶奶為我們放了一個小木凳,我們輪流站在上面和弄小鍋里的米線,站在下面的人就在一旁觀望著鍋里的“戰(zhàn)情”,同時手忙腳亂地遞調(diào)料?,F(xiàn)在猜想,那時的我們一定是滿臉嚴肅,就好像玩兒過家家的孩子一樣,時不時流露出成人臉上的鎮(zhèn)定和正經(jīng)。米線出鍋后,我們每人端著一碗放到餐桌上,接著爬上椅子,帶著欣慰和驕傲,吃著自己親手做的小鍋米線。直到今天,每次在家里或是在街邊吃小鍋米線,我都會想起兩個坐在餐桌旁,腳還懸在空中的孩子,小大人的模樣,體驗著獨立自主的滋味。
這幾年回昆明看到街頭巷尾多了很多充滿創(chuàng)新元素的米線店,雖然沒有太多嘗試過,但還是感覺欣慰。那座城市,能變的都變了,能拆的都拆了。很多老店不復存在,很多老店在創(chuàng)新和競爭中迷失自我,再也做不出那碗簡單卻充滿市井氣息的米線。但好在還有年輕人去繼承這些老手藝,讓我們這些歸家的人能夠找到故鄉(xiāng)的味道。這份味蕾記憶若是丟了,那真就是一個找不到家的孩子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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