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要躲在命運的屋檐下 就沒有絕對的自由可言
只要躲在命運的屋檐下 就沒有絕對的自由可言
天下網(wǎng)商 · 2021-06-30 來源：哲學園 企鵝號
人為什么要工作？
這是每個上班族每天都要問上十遍八遍的問題。
與荷馬齊名的古希臘人赫西俄德（Hesiod）所寫的一本小冊子《工作與時日》（Works and Days），或許可以給到我們答案。
◆《工作與時日 神譜》
作者: [古希臘]赫西俄德
譯者: 張竹明，蔣平
出版社: 商務(wù)印書館
出版時間: 1997年
這是一個恨鐵不成鋼的哥哥寫給弟弟的勸誡書。
赫西俄德有個弟弟叫做佩耳塞斯（Perses），他們兩兄弟的父親靠著種地、畜牧以及出海做生意攢下了一些錢，在死后留給了兄弟倆。
佩耳塞斯靠賄賂官員分走了較大的一筆遺產(chǎn)，但拿走了多數(shù)財富的他不懂得節(jié)制與經(jīng)營，游手好閑，肆意揮霍。
◆《赫西俄德與繆斯》（1891），畫中繆斯向詩人贈送了一把七弦琴，而根據(jù)赫西俄德本人的描述，他獲得的禮物是月桂樹枝。
畫家：古斯塔夫·莫羅（Gustave Moreau）
很快，錢就見底了，于是他想著找哥哥赫西俄德救濟，甚至還想打官司重新分得哥哥的那部分遺產(chǎn)。
受到刺激的赫西俄德便寫下了《工作與時日》，勸誡他的弟弟，同時也勸誡世人。
◆赫西俄德的這本書對羅馬最偉大的詩人之一維吉爾（Virgil）寫《牧歌》（Eclogues）和《農(nóng)事詩》（Georgics）產(chǎn)生了極大的影響。維吉爾是古羅馬奧古斯都時期的詩人，創(chuàng)作了拉丁文學中最著名的三首詩：《埃涅阿斯紀》、《牧歌》和《農(nóng)事詩》，對包括但丁《神曲》在內(nèi)的后世西方文學有深厚影響。圖為17世紀晚期的《農(nóng)事詩》插圖。
畫家：耶日·錫米吉諾斯基·埃爾特（Jerzy Siemiginowski-Eleuter）
我們以往總覺得古希臘的作品總是在講述神的故事，《工作與時日》恰好補足了關(guān)于人世生活的這塊空白。
《工作與時日》：幸福生活指南
《工作與時日》是一本很務(wù)實的書，赫西俄德在書里告訴弟弟什么時候該怎么生活，怎么工作，就像是一本幸福生活指南。
這本書的譯者張竹明先生就在序言里指出：如果說《荷馬史詩》是浪漫主義，那么《工作與時日》顯然就是現(xiàn)實主義了。
不過在具體的「生活指導(dǎo)」之前，赫西俄德先講了一段神話故事，好讓看這本書的人明白人類何以有這樣的命運，以及他們?yōu)槭裁磻?yīng)該如此生活。
赫西俄德告訴我們，其實我們?nèi)祟惻c諸神有同一個起源，第一代的人類由奧林匹斯山上不朽的諸神創(chuàng)造，他們是黃金種族，像神靈一樣，不會衰老，力大無窮，遠離憂愁與困苦，死時就像睡著了一樣安詳。
◆《黃金時代》（c. 1530），表達了對回歸人類自由天性的向往。
畫家：老盧卡斯·克拉納赫（Lucas Cranach the Elder）
這一代人死后就成為大地的神靈，守護著下一代人類。
之后人類又經(jīng)歷了白銀種族、青銅種族、英雄種族、以及黑鐵種族。
不知道是因為什么原因，人類一代不如一代，他們的性格總是不如前一代善良美好，他們的命運也變得可怕灰暗，人類逐漸失去了神靈的愛護。
赫西俄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屬于第五代人類——黑鐵種族，他只希望這一代人類已經(jīng)成為過去式，但他又的確感到自己正處于「黑鐵種族」的時代，因為「人們白天沒完沒了地勞累煩惱，夜晚不斷地死去」。
人類本可以工作一天，就能收獲整年的儲備，但諸神不讓人類知道生活的方法。
宙斯因普羅米修斯為人類盜火而憤怒，往人間送去了災(zāi)難的禮物——潘多拉（Pandora）。這是關(guān)于普羅米修斯盜火故事的最早記錄，后人對這個故事的了解，都來自于赫西俄德。
◆根據(jù)潘多拉神話創(chuàng)作的版畫。
畫家：F. S. Church
于是「不幸遍布大地，覆蓋海洋。疾病夜以繼日地流行，悄無聲息地把災(zāi)害帶給人類。」
宙斯憎惡人類，而宇宙中再無可躲避他意志的地方。
這便是這一代人類的命運，也是他們不得不勞作的原因，他們沒有辦法反抗。
赫西俄德向他的弟弟聲明，「我不會再給你什么了，你要勞動，去做諸神為人類規(guī)定的那些活兒」。否則，他一定會落得一個悲慘的下場。
在接下來的篇幅里，赫西俄德給了弟弟很多生活與工作的建議。
首先他要懂得思考，分得清什么是欺騙與忠告，懂得安排農(nóng)事，懂得與朋友和鄰居相處，比如適當?shù)匮埮笥褌兊郊抑凶隹?，答?yīng)了朋友的事要說話算話等。
其中最重要的，就是如何安排農(nóng)事。赫西俄德以最樸素直接的方式，按照時節(jié)給了弟弟建議。
他要在春天進行耕種，同時注意云層上鶴的叫聲，因為這預(yù)示著適合耕種的雨季的來臨。耕地時要記得用泥土蓋住種子，以免它們進了鳥兒的肚子。
夏天不適合耕種，因為那只能收獲少得可憐的糧食和一堆細細的麥稈。所以這個時候應(yīng)當為春天播種的糧食建立谷倉，以免到時候手忙腳亂。
當天氣開始轉(zhuǎn)涼，不再灼熱，就要趁著這個舒適的季節(jié)伐木取材，用來制作耕犁，赫西俄德還詳細注明了木材的種類和應(yīng)取的尺寸，以及用多大年齡的牛和人來配合這些耕犁。
冬天實在太冷了，不適合下田干活。但也不能因為貪圖暖和就在鐵匠鋪子和旅店里待著，「因為這時，勤勞者可以使自己的家十分興旺」。要在寒冬保護好自己的身體，要穿上一件軟質(zhì)上裝和長袍，腳上有合腳的牛皮靴子，頭上有毛氈帽子。
冬季是艱難的季節(jié)，為此，赫西俄德還提出了應(yīng)該如何飼養(yǎng)牲畜和照料家人的建議。
而對應(yīng)每個時節(jié)的，是諸神的星星和自然的花草。比如：
「當獵戶座和天狼星走進中天，牧夫座黎明時出現(xiàn)在玫瑰色的天庭時，佩耳塞斯啊，你要采摘葡萄，并把它們拉回家；在陽光下曬十天十夜，再捂蓋五天，第六天把快樂的狄奧尼索斯的這些禮品裝進器皿?！?/p>
再比如：
「在菊芋花開時節(jié)，在令人困倦的夏季里，蟬坐在樹上不停地振動翅膀尖聲嘶叫。這時候，山羊最肥，葡萄酒最甜?！?/p>
◆《谷物收獲》（1565）。
畫家：老彼得·勃魯蓋爾（Pieter Bruegel the Elder）
在這本生活指導(dǎo)手冊里，赫西俄德的語言有著一種樸素而甘甜的美感。
除了農(nóng)作，赫西俄德也給了弟弟航海的建議，就像他們的父親那樣。太陽回歸的后五十天，是最適合航海的季節(jié)，這時和風輕拂，幾乎不會出現(xiàn)什么危險。
當然如果愿意的話，春天也可以出海航行，只不過這時的風險就會稍大一些。赫西俄德這樣描述這個時節(jié)：
「當無花果樹頂上的嫩枝頭剛剛抽出像烏鴉腳印大小的嫩葉時，可以駕船出海?！?/p>
說了這么多，赫西俄德似乎覺得還是不夠，好像能夠?qū)⒌艿艿囊簧笇?dǎo)完才行，于是他又零零碎碎地補充了很多建議：
比如什么時候娶妻生子，怎么與朋友相處，如何對待神靈，一些特殊的日子里該做些什么，甚至還有「酒宴時不要把長柄勺子放在調(diào)酒用的碗里」以免產(chǎn)生厄運這種小禁忌。
我們似乎可以透過這些文字，看到后面的赫西俄德?lián)鷳n的表情，同時又帶著對生活的虔誠與贊美。
因為這不僅是對勞動的指導(dǎo)與建議，也有更多他從生活中淬煉出的箴言和對世界優(yōu)美的描述。
《神譜》：神與神的關(guān)系樹
神在希臘神話的重要性不必多說，赫西俄德在《工作與時日》里便教導(dǎo)過弟弟如何對待神靈。
想要理解西方文化，希臘神話是重中之重，它是西方文化的源泉之一。無論是尼采的酒神精神論還是弗洛伊德的戀母情結(jié)說，都從希臘神話中汲取靈感。
在另一個小冊子《神譜》里，赫西俄德便梳理了奧林匹斯諸神之間的關(guān)系，也算是給神做了一個家譜圖。
神從哪里來呢？
神從混沌而來，一切都是從混沌而來的，混沌還有個名字，叫做卡俄斯（Chaos）。
卡俄斯中，產(chǎn)生了六男六女，他們是最初的神，其中就有大地女神該亞（Gaia）。
該亞和她的兒子烏拉諾斯（Uranus）相結(jié)合，生下了十二個提坦神（Titans），其中最小的一個叫克洛諾斯（Cronus），他憎惡他的父親，是兄弟姐妹中最可怕的一個。
克洛諾斯得到母親該亞的鼓勵，趁父親不備，飛速地割下了父親的生殖器，從這里也可以看出后來弗洛伊德提出的兒子「弒父情結(jié)」理論。
烏拉諾斯的生殖器被扔進了大海，其激起的浪花中誕生了一位少女，她就是后來的愛神——阿芙洛狄特（Aphrodite），也許她的羅馬名字大家更熟悉，那就是維納斯（Venus）。
◆《維納斯的誕生》（1879）。
畫家：威廉·阿道夫·布格羅（William-Adolphe Bouguereau）
克洛諾斯推翻了他的父親成為眾神之王，但烏拉諾斯曾在失敗之后預(yù)言，克洛諾斯的王位將來也會被他的子女所占。
于是克洛諾斯與他的姐姐瑞亞（Rhea）成婚之后，每生下一個孩子就把他們吞入腹中。
作為母親，瑞亞無法忍受這種喪子之痛，于是她將最小的兒子宙斯（Zeus）降生在克里特島，又拿了一塊石頭包在襁褓中騙過了克洛諾斯，克洛諾斯絲毫不知道自己吞下的只是塊石頭。
宙斯安全長大，并變得十分強大，他最終如預(yù)言所說，推翻了他的父親，并救出了他的哥哥姐姐——波塞冬（Poseidon）、哈德斯（Hades）、赫拉（Hera）等人。他們尊宙斯為首，推舉他成為眾神之王。
宙斯與他的兄弟姐妹一起向提坦神宣戰(zhàn)，勝利之后三分天下，宙斯負責天界，大海是波塞冬的領(lǐng)地，哈德斯掌管冥界，而赫拉，則成為了宙斯的妻子。
◆《提坦神的隕落》 (1596–1598)。
畫家：科內(nèi)利斯.范.哈勒姆（Cornelis Cornelisz van Haarlem）
宙斯有個伯伯，叫做伊阿佩托斯（Iapetus），是克洛諾斯的兄弟，他的兒子中最著名的有阿特拉斯（Atlas）、普羅米修斯（Prometheus）和厄庇米修斯（Epimetheus）。
阿特拉斯是用雙肩支撐蒼天的提坦神，大西洋（Atlantic）和亞特蘭提斯（Atlantis）的名字都與他有關(guān)，前者的意思是「阿特拉斯之?！梗笳咭馕吨赴⑻乩怪畭u」。
普羅米修斯想必不用介紹太多，他就是那個為人類盜取火種而遭受鷹啄食肝臟之苦的朋友。
而厄庇米修斯就是那個娶了宙斯創(chuàng)造出來的少女潘多拉的倒霉鬼。
我們幾乎可以在這本書里找到所有希臘神話中的人物，搜索到他們的來源：比如雅典娜（Athena）是從宙斯的腦袋里蹦出來的，赫爾墨斯（Hermes）是宙斯跟阿特拉斯的女兒邁亞（Maia）的兒子，可憐又狠毒的美狄亞（Medea）也是神的后代......
◆《密涅瓦的誕生》（before 1688），密涅瓦（Minerva）為羅馬十二主神之一，對應(yīng)希臘神話中的雅典娜。
畫家：勒內(nèi)·安托萬·胡安斯（René-Antoine Houasse）
同時我們也不難發(fā)現(xiàn)，神的關(guān)系亂七八糟、錯綜復(fù)雜，他們的家譜就是一部亂倫史。
古希臘人給我們的啟示
盡管《神譜》到底是不是赫西俄德的作品，還有爭議，但我們依然可以把《工作與時日》和《神譜》放在一起來討論，因為它們都顯示了古希臘人對命運、對生活的信念。
《工作與時日》不僅僅是一本農(nóng)活說明書，它顯示了赫西俄德所處的那個古希臘時代的農(nóng)民生活，幫助我們了解和挖掘，是珍貴的史料。
當然，更重要的是，赫西俄德在里面討論的那些重要的主題——正義、幸福、自由。
他勸導(dǎo)佩耳塞斯「要傾聽正義，不要希求暴力......追求正義是明智之舉，因為正義最終要戰(zhàn)勝強暴」，講求正義的人將會得到宙斯贈予的幸福。
這是赫西俄德對生活的信念，正義是至上的標準，就像政治哲學家約翰·羅爾斯（John Rawls）所說：「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」。
◆約翰·羅爾斯，美國政治哲學家、倫理學家，出版了《正義論》、《萬民法》等著作，是20世紀最著名的政治哲學家之一。
圖片來源：Financial Times
而能夠代表正義的，就是勞作，它與正義緊密結(jié)合。因為勞作與暴力和欺騙相對立，它是人類依靠自己誠實生活而獲取幸福的方式。
赫西俄德在書中指出，勞作是擭取財富與幸福的唯一方式，任何通過暴力、欺騙、受賄等不正義的方式獲取財富的人都會受到神的懲罰，因為宙斯的眼睛能看見一切。所以赫西俄德說：
「害人者害己，被設(shè)計出的不幸，最受傷害的是設(shè)計者本人。」
赫西俄德對正義的討論也開啟了后來古希臘人對正義的追問與思考，影響了古希臘人關(guān)于政治哲學的討論，比如柏拉圖最重要的作品之一《理想國》的主題就是正義。
正義最終要通向人類的幸福，這種對人類本身的幸福的關(guān)注也成為希臘哲學最重要的命題之一，無論是對于亞里士多德還是伊壁鳩魯來說，幸福問題都是他們所追問的一個終極問題。
不過，赫西俄德的正義所適用的是人類而不是神。因為神的世界也是正義而幸福的，可他們并不勞作，但人類需要，因為這是我們的命運，我們注定要被土地捆綁，這是盜取了火種的人類應(yīng)受的懲罰。
那么，神的世界就是絕對自由的嗎？
并不是，神也在對抗著自己的命運。
克洛諾斯命中注定要被自己的兒子推翻，他就把他所有的子女都吞入腹中，然而也沒有躲過自己的命運；
宙斯也被預(yù)言同樣的命運，于是他就把懷孕的墨提絲（Metis）吞入腹中，使得本應(yīng)從妻子腹中出生的雅典娜直接從他的腦中生出，而逃脫了預(yù)言的實現(xiàn)。
《神譜》所表現(xiàn)的那個神的世界，不是安靜祥和的樂園，而是一個充滿陰謀、爭斗、殺戮的戰(zhàn)場。
它告訴我們，不論是神還是人，只要躲在命運的屋檐下，就沒有絕對的自由可言。
即便宙斯躲過了自己的命運從而將宇宙間的命運重新洗牌，也無法改變所有的一切由命運掌控這一事實。
作者在《神譜》中對宙斯的崇拜與贊頌，與其說是對力量的崇拜，不如說是對自由的崇拜。
宙斯重新創(chuàng)建了宇宙中的秩序，然而他自己卻不在這一秩序之中。他代表著自由，然而代表著自由的他又管束著其他所有神和人的自由。
如果我們用英國哲學家以賽亞·伯林（Isaiah Berlin）對自由的劃分來看待宙斯和其他神與人，那么，宙斯所獲得的是積極自由，他一切的選擇與決定都基于自身的意志，具有極大的自發(fā)性和自主性；
其他神或人擁有或追求的則是消極自由，一種主體不被外部力量控制和束縛的自由。
◆以賽亞·伯林，英國哲學家、觀念史學家和政治理論家，是20世紀最杰出的自由思想家之一。
圖片來源：Financial Times
如果我們把外部力量的等級進行劃分，神在一定程度上已經(jīng)獲得消極自由，他們不受生老病死、自然條件的限制，而人類在這一點上就可憐多了。
但往大了看，若把這種外部力量提升到命運的層次，則神與人一視同仁。
人類太弱小了，以致無法擺脫命運，但也仍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(nèi)抗爭著，就像不斷推著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（Sisyphus）那樣，這是人類的偉大之處。
《工作與時日》代表著人類從自然獲取力量來反抗命運、爭取自由的努力，方式就是勞動，所以勤奮并不是恥辱，懶惰才是。
所以，從追求幸福與自由這個層面上來講，《工作與時日》和《神譜》具有某種一致性。
它們也共同開啟了后世對于正義與秩序的思考，成為古希臘政治哲學的一個重要起點，更是我們?nèi)缃裱芯颗c理解古希臘社會風俗、宗教、宇宙觀的珍貴史料。
我們現(xiàn)在回想古希臘人，覺得他們活得很自由，可同時，他們也誠實依照自然而活。
這種秩序與自由的平衡，依然值得我們思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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