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類的歷史,如奔騰的江水,一去不返。爾曹身與名俱滅,不廢江河萬古流。多少英雄豪杰,不過是歷史長河中的朵朵浪花,雖曾驚起千層浪,而今卻再無蹤跡。
人生不過短短幾十年,放眼整個人類歷史,微不足道。紙短巾長,多少人為之扼腕?晚年的杜甫,寫下“無邊落木蕭蕭下,不盡長江滾滾來”的感嘆,仕途失意的蘇軾,寫下“大江東去,浪淘盡,千古風(fēng)流人物”的感慨。
古往今來,十字路口,三岔驛站,有多少南來北往的車輛行人?他們朝來暮往,絡(luò)繹不絕,朝見揚揚擁蓋來,暮看寂寂回車去。被稱為明代三大才子之首的楊慎,忍不住在詩中嘆息:今古銷沉名利中,短亭流水長亭樹。
楊慎為人剛正不阿,不畏權(quán)貴,敢于犯言直諫。可惜他不是魏征,沒有遇到太宗那樣的伯樂,欣賞、重用他這匹千里馬。
自古文人多孤傲,楊慎也不例外。倔強、耿直如他,既被皇上疏遠,失去信任,又與權(quán)貴結(jié)怨,腹背受敵。當(dāng)時,明世宗朱厚熜以“兄終弟及”的方式當(dāng)上皇帝,按照常理,他這個堂弟應(yīng)該承認孝宗是“皇考”,享祀太廟。這樣一來,朱厚熜的親生父親,從此以后就只能稱之為“本生父”或“皇叔父”了。
世宗朱厚熜出其不意,做出了令群臣震驚的決定。即位僅六天的他,便下旨,決議認定自己的生父為“皇考”,要皇帝的尊號和祀禮相待。楊慎和他的父親楊廷和德高望重,恪守禮儀,以他們?yōu)槭椎拇蟪紡娏曳磳?,以張璁為首的新貴,唯馬首是瞻,全力支持新皇上的一切決定。
很顯然,這場博弈,楊慎和他的父親楊廷和,從一開始便落了下風(fēng),因為他們的對手,背后有強大的后盾,當(dāng)今皇上明世宗朱厚熜。你想啊,哪個領(lǐng)導(dǎo)會重用跟自己作對的下屬?而且這個下屬還公開與之作對,讓自己難堪。楊慎面對的可是皇上啊,有生殺予奪,至高無上的權(quán)力。
觸犯龍鱗的楊慎被再三廷杖后,充軍云南,心懷壯志的他一生坎坷,仕途不順,一身才華無處施展?;叵氘?dāng)年,二十四歲的楊慎取得殿試第一名,考中狀元。風(fēng)華正茂的他,躊躇滿志,一心要做出一番事業(yè)。他的祖父、父親都是朝中官員,從小耳濡目染的楊慎聰穎好學(xué),博覽群書,立志報國。當(dāng)他高中狀元后,整個家族的希望在他身上得以延續(xù)。
世事難料,人生無常。楊慎被流放云南邊陲,這一去,就是三十年。他在那里度過了最好的年華。楊慎的一身傲骨,并未因環(huán)境艱苦、人生失意而有絲毫改變。他依然心憂國家,關(guān)心百姓,不向當(dāng)?shù)貦?quán)貴低頭。他為民請命,將不平之事,寫入詩中,加以抨擊;除此之外,他盡自己所能,專門給云南巡撫寫信,進獻忠言。
秀麗的南國風(fēng)光,給了楊慎很多靈感,在他筆下,誕生了無數(shù)膾炙人口的詩詞,臨江仙就是其中一首。這首詞,高屋建瓴,立意深遠,悲壯卻不凄涼,滄桑卻不頹廢。每個人的一生,從最初的壯懷激烈,到歷經(jīng)滄桑后的心如止水,淡泊寧靜,都是一段坎坷曲折的心路歷程。睿智如楊慎,對此行深刻的思索。
他推己及人,心懷天下,他的思維,深刻而富有哲理。生命的價值,歷史的變更,時光的流逝,人生的成敗,都蘊含在這首詞中。
今天,我們一起來看一下,追隨才子的思維,穿越到明朝的云南,一邊游覽南國風(fēng)景,一邊體會詩中的風(fēng)情。
臨江仙 楊慎 〔明代〕
滾滾長江東逝水,浪花淘盡英雄。是非成敗轉(zhuǎn)頭空。青山依舊在,幾度夕陽紅。
白發(fā)漁樵江渚上,慣看秋月春風(fēng)。一壺濁酒喜相逢。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談中。
詞的上片,豪邁悲壯,慷慨陳詞,讀來讓人振奮不已,不覺蕩氣回腸、回味無窮。詞中的江水,是時光,不斷流逝、一直向前;是歷史,不知多少英才淹沒其中。
“”滾滾長江東逝水,浪花淘盡英雄”,開篇氣勢宏偉,讓人心潮澎湃。在詩詞中,逝水常用來形容時光流逝。長江奔騰幾千里,浩浩蕩蕩東流而去,翻滾的浪花瞬間消失。歷史上的英雄豪杰,何嘗不是如此?
少年英雄霍去病,當(dāng)年讓敵人聞風(fēng)喪膽,那些英勇的戰(zhàn)斗經(jīng)歷,如今都已成為史書上的文字;秦皇、漢武,曾經(jīng)建立無數(shù)豐功偉績,如今成為街頭巷尾的談資。舊時王謝堂前燕,飛入尋常百姓家。曾經(jīng)繁華的古城,如今已成斷壁殘垣,獨自在夕陽下訴說往事。
“是非成敗轉(zhuǎn)頭空”,這一句承前啟后,既是對前面兩句的總結(jié),同時也自然地引出后面的思考。人世間,曾經(jīng)的對與錯,曾經(jīng)糾纏你的是是非非,轉(zhuǎn)眼已隨風(fēng)而去。多少人畢生追求的成功,讓人扼腕嘆息的失敗經(jīng)歷,早已灰飛湮滅。紅塵中所有牽絆你的過往,轉(zhuǎn)眼成空,不留一絲痕跡。
“青山依舊在,幾度夕陽紅”,這是詩人對永恒的思考,對人生的感慨。何為永恒?人世沉浮,生死不由人,傷痛總難免,舊傷新痕 ,往事已成煙。沒有人類的時候,青山已然存在,夕陽每日落下。自有人類以來,不同朝代的人們,看同一座青山,望同一輪落日。
一個朝代衰敗、滅亡,另一個朝代興起,歷史在不斷更迭中發(fā)展,人類沿著歷史的長河蜿蜒向前,只有巍峨的青山,天邊的晚霞,依然故我,笑看行人去與回,笑看人世間風(fēng)云變幻。
詞的下片,詩人懷古追今,由景物描寫自然過渡到人物刻畫,詩中的文字引人沉思,蘊含哲理,如果說青山代表了永恒,夕陽代表了變化,那么秋月春風(fēng),則代表了詩人閱盡千帆后的淡然心境。
“白發(fā)漁樵江渚上,慣看秋月春風(fēng)”,這兩句最讓人動容,詩中的白發(fā)漁樵,不止是一位打漁的白發(fā)漁翁,更像是一位隱居世外的高人。此處一語雙關(guān),詩人的思想已達到另一種境界,超然物外,物我兩忘。
詩人在云南度過的三十年時光,村前山后,溪邊橋上,哪里沒有他的足跡?一身才華的才子,流落鄉(xiāng)間幾十載,他早已看清世事,看透政事。詩中看慣了秋月春風(fēng)的人,豈止是白發(fā)漁樵,更是詩人自己啊。
渚,意為水中的陸地,小洲,詩中江渚意為江岸。一位白發(fā)老人獨自在江邊垂釣,神情淡然,悠閑自得。可是,誰能想到,這樣的平靜,要經(jīng)歷多少風(fēng)雨才能擁有呢?屈原被放逐后憤而投江,他也曾試著努力,路漫漫其修遠兮,吾將上下而求索,無奈事與愿違,屈原唯有嘆息:長太息以掩涕兮,哀民生之多艱!
被稱為謫仙的李白,被流放到偏遠的夜郎,詩人感慨于自己的經(jīng)歷,忍不住感慨:我行更迢遞,千載同潛然。遠離故土,遠離親人,詩人在遙遠的南國,寄情山水,結(jié)識了很多朋友。他沒有頹廢失落,自暴自棄,而是把所有的思念,所有的感想,寫入詩詞。歷經(jīng)坎坷后的淡然灑脫,最為難得。
“一壺濁酒喜相逢。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談中?!痹~的最后,詩人用一壺濁酒,引出自己的人生態(tài)度。酒逢知己千杯少,詩遇故人不言多。劉禹錫與白居易,白居易與元稹,他們之間的詩詞往來,數(shù)不勝數(shù),遇到開心的事,分享一下:朋友有難處,安慰一番。尋常小事,對于他們來說,都是寫詩的素材。
濁酒,意為用糯米、黃米等釀制的酒,尋常普通,并不是玉液瓊漿,人間仙釀,此處突出知己難得,因為彼此在意的是那份真心,而不是物質(zhì)追求。一個人貧窮也好,富貴也罷,得到也好,失去也好,過完這一生,終將如水東流,如煙飄散。
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談中,這是詩人的境界,也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人生態(tài)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