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商隱薔薇兩首，兼談錦瑟的傷時悼亡之美
陣雨在初夏的午后，下得車來，行道上人不多，一路薔薇帶雨。近距離看，晶瑩的雨水點(diǎn)綴在薔薇花瓣間，因?yàn)榛ò暧兄踪|(zhì)的美，如同荷葉上的滾珠凝露。那寂寞嬌美的薔薇，半側(cè)著腦袋，仿佛薔薇淚。寂靜的半陰半雨的午后，這種低迷的感覺分外清晰。
想到古詩中，是否能夠有這樣的描寫了，想來想去，居然無多。
秦觀有“有情芍藥含春淚，無力薔薇臥曉枝?！笔悄欠N朝氣蓬勃的嬌美，不是這樣的沉悶，杜牧有“不用鏡前空有淚，薔薇花謝即歸來。”輕快明麗，不是這樣的哀傷。
我知道唯一一個寫出夏日薔薇帶淚的，還有一個人，就是李商隱。
那首《房中曲》“薔薇泣幽素”的黯然，是很符合眼前這樣夏日的寂靜和惘然。
然而這是一首被很多人忽略的李商隱的詩。
在這首詩之前，我先談李商隱另外一首關(guān)于薔薇的詩《日射》。
“日射紗窗風(fēng)撼扉，香羅拭手春事違。
回廊四合掩寂寞，碧鸚鵡對紅薔薇。”唐 · 李商隱《日射 》
在唐朝，但凡長安有庭院的家庭，多種植薔薇。且薔薇自南北朝以來廣泛種植，到唐朝品種已經(jīng)非常繁多，且花色漂亮。其中流行的就是小朵紅色的薔薇，圓潤小巧，重瓣同心，有著佛教寶相綿延的美好，象征長久美好。正是薔薇爬墻護(hù)院，多于女子內(nèi)院種植，薔薇花開，天真濃情，和女性柔美浪漫照應(yīng)，中唐之后，就有寫女性閨閣和庭院的詩。薔薇花開，也很自然是游子心中的家園情懷。
李商隱的妻子，是節(jié)度使王茂元的女兒，王茂元隨父征戰(zhàn)，勇略知名，是中唐著名的將軍，李商隱和同年進(jìn)士韓瞻，為王茂元器重，特地將兩個女兒下嫁給他們，李商隱迎娶的是小女兒。這個小女兒約比李商隱小十歲，溫婉堅(jiān)貞，夫妻恩愛，感情極好。雖然王茂元后來病故，家世凋零，但是在京城中還有資產(chǎn)，姐妹連襟住在長安城。只是李商隱仕途不順，薪水微薄，所以常年在外幕府任職，庭院和兒女交給妻子打理，他們聚少離多。
李商隱對這個小十來歲的妻子，是頗有愧疚的。因?yàn)閷Ψ较党雒T，將軍愛女，如果不是李商隱仕途備受打壓，這個女子夫榮妻貴，是有很好的生活。然而跟了李商隱，在她父親死后，生活拮據(jù)，兩個人聚少離多。
李商隱也是比較注重情感隱私的人。在他一系列的《無題》詩，或者以詩句頭兩字開頭的作品，多半涉及生活中的感情和心靈詠嘆，成為后世人們破解的謎詩。但是經(jīng)過長期讀者的努力，可以基本還原，這些詩中的女子，要么是他年輕時的戀人，要么是他的妻子。而之所以撲朔迷離，也證明李商隱寫詩，有著底線，不愿意被人對號入座，影響那曾經(jīng)在他生命里重要的女性的現(xiàn)實(shí)生活。
那么這首《日射》，同樣是作為無題系列的一首。實(shí)際是抒發(fā)對妻子的美好和愧疚。
長安李商隱的故居，妻子所在的庭院，是種滿薔薇的。
那薔薇花開朵朵，紅綠搖曳，垂懸輕盈。這是舊日將軍府邸，雖然現(xiàn)在門可羅雀，但依然回廊曲折，氣象幽深。沒落的府邸庭院，保留著一種都市難得的園林幽靜。或?qū)④娫谑罆r，也曾經(jīng)薔薇花下宴請豪客，但是顯然歲就年深，這些薔薇從院墻，回廊上已經(jīng)累累垂懸，甚至形成了洞天之美。留在這里的李商隱和妻子，常常能夠感受薔薇帶來了幽靜安寧。
李商隱常年在外，在春夏的他鄉(xiāng)，他能回憶的家園，就是妻子在薔薇庭院里，沐浴著薔薇芬芳。
李商隱畢竟比妻子大上十來歲，妻子美麗的青春，大半是在寂寞的守望中度過的。
兩個人感情甚好，自然有著夫妻間那種旖旎相思，心曲互通。
在回憶和愧疚里，他寫下妻子在寂寞薔薇深庭的守望。
當(dāng)晚春初夏時節(jié)，驕陽和南風(fēng)吹動滿院的薔薇時，妻子從室內(nèi)走出來，看見了回廊和院墻邊茂盛的薔薇花開，且明麗的太陽和狂暴的風(fēng)，吹卷著薔薇花海如波浪。
雖然杜牧和李商隱同時代人，實(shí)際杜牧比李商隱年長，且杜牧當(dāng)時就有詩流傳“薔薇花謝即歸來?！蔽蚁肜钌屉[是知道且喜歡的。
他和妻子，如何不是約定，薔薇花開時，就回來？
只是他在他鄉(xiāng)，寫下的信，多半是因?yàn)闇艋蚬略虿荒芑亍?
他能夠想象小妻子端雅表面內(nèi)心的失落。她應(yīng)該是寂寞穿行在薔薇花海中，摘下了無數(shù)的薔薇，回頭放在屋子里，在用手帕洗手的時候，略略停頓了一下吧。
小妻子將軍之女，家里敗落，必有仆從，她是不會太表露心思的，這是家教修養(yǎng)使然。
他能夠想象妻子的寂寞，在想他的時候，站在庭院里的，逗著架子上的鸚鵡。
但是李商隱覺得辜負(fù)。這個有著貴族氣質(zhì)的妻子，人前端莊，人后天真，對他依戀，從某種角度，李商隱覺得愧疚。這是李商隱的自知。他出生貧寒，得蒙將軍青眼，妻子真心下嫁，但是生活坎坷漫長，他能夠給妻子的，富貴不可及，連陪伴也少。
如果說是命運(yùn)辜負(fù)他，那他如何不是辜負(fù)妻子？
她端雅小巧的身影，停留在沒落的庭院，日復(fù)一日等待郎君，相思如薔薇花風(fēng)浪疊涌，而他不在。
談完了這首，來談李商隱的《房中曲》。
“薔薇泣幽素，翠帶花錢小。
嬌郎癡若云，抱日西簾曉。
枕是龍宮石，割得秋波色。
玉簟失柔膚，但見蒙羅碧。
憶得前年春，未語含悲辛。
歸來已不見，錦瑟長于人。
今日澗底松，明日山頭檗。
愁到天池翻，相看不相識?！碧?· 李商隱《房中曲 》
正是因?yàn)樗N薇是李商隱長安庭院的家?；ǎ蚤_頭用薔薇，是非常寫實(shí)的。因?yàn)橐粋€人遭遇重大亡故事件，是沒有心情刻意借景的。
大中五年，39歲的李商隱在太原盧弘止幕府任職，但是這年春天盧弘止病故，李商隱處理太原的事情之后，就四處拜訪游歷，謀取下一份職位。
而他的妻子，此時在長安病重和病故，來太原報(bào)信的人沒有遇到李商隱。
等李商隱得到消息，趕回長安時，妻子已經(jīng)被連襟韓瞻和妻子姐姐主持喪禮，下葬。
李商隱是連最后一面，也沒有見到，因?yàn)樘鞖鉄?，靈柩和遺體肯定不能長時間寄放在家里。家里只有靈堂。
這對李商隱是晴天霹靂。因?yàn)槠拮颖旧肀人∵@么多歲，他在外面幕府求職，也是要給妻子孩子更好的生活，他們預(yù)設(shè)過家庭很多未來，但是這個節(jié)骨眼，妻子死了。
“惆悵秦臺吹簫客，日西春盡到來遲?！边@是何等悲哀?；貋硗砹恕?
等到他回來時，滿庭薔薇還在，帶雨低垂。
“薔薇泣幽素，翠帶花錢小。”
這是早夏薔薇在陰雨的天氣里，含露經(jīng)雨，如同哭泣，那千萬朵小小的綠葉薔薇，無聲籠罩著庭院。李商隱曾經(jīng)在他鄉(xiāng)，無數(shù)次回憶這滿院的薔薇，和妻子?jì)擅赖纳碛?。薔薇花就像妻子，妻子就像薔薇，柔韌堅(jiān)強(qiáng)，以年年花開和等待，以隱忍和盼望等著他回來。
但是現(xiàn)在，薔薇在雨中垂淚，而她不再。
這里純粹是李商隱最悲情真實(shí)的描述。
一朵帶葉帶淚的薔薇，剪下來，放在妻子的靈前，又或者那帶淚的薔薇，放在潔白的素絹上，那是妻子生前最喜歡的花，那小小的葉子，小小的花，像極了楚楚可憐的妻子。她還那么的年輕，她許多衣服上都是薔薇花的圖案，他怎么不見花傷情。是他沒有保護(hù)好她。
在靈前守夜，這一夜淚水如泉，只有不懂事的嬌兒李袞，還不知道母親死亡意味著什么，天真的眼睛，看著窗外的朝陽，此時兒子李袞年僅三歲，李商隱是抱著孩子在守夜。天明了，孩子的天真，更對照了他內(nèi)心的悲愴。
枕頭是最清涼的石枕，深綠如同碧玉，上面曾經(jīng)有妻子顧盼的眼波，那是李商隱從外地帶回給妻子的。而床上是夏天的席子，還是那么青翠的碧色，這也是家常熟悉的蝸居，但是從此再也沒有妻子如玉的肌膚在上面坐臥，而凄慘的是，李商隱在另外一首詩里，寫了，這席子保留妻子在世的樣子，不多久，上面都是灰塵。
這首詩里的“前年春”，是李商隱37歲，37歲的春天，李商隱在京兆尹手下管文書，然后十月，去了外地。這個中間有兩年之隔，靠著家書溝通。
他回憶起前年春天，孩子剛一歲，正是需要母親的時候，小妻子氣色不好，李商隱也一直以為是拮據(jù)和辛勞導(dǎo)致，但是這次他回來聽到妻子死亡的消息，肯定還有周圍人的訴說。那么妻子生病，早有預(yù)兆，只是李商隱忽略了，因?yàn)槠拮赢吘贡人∵@么多，而且也用不著像他在外面勞苦，所以只以為調(diào)養(yǎng)就會好，書信也多半正常，且常常收到妻子寄來的衣裳。
但是妻子勞苦生病，并非一朝一夕，是他忽略了。
乃至于發(fā)生這樣不幸的事件，他回來時，妻子已經(jīng)亡故。
回來時，早已經(jīng)沒有妻子的身影，只有房間里的一張古琴和古瑟，那是定情之物，琴長在，人已經(jīng)沒有了。
我和妻子，就像一棵長在深谷中的松樹，和一棵長在高山的黃檗。松樹向上是我，卻怎么也沖不出幽深壓抑的現(xiàn)實(shí)，而妻子卻是高山上的苦檗，年年心苦，現(xiàn)在終于連樹都沒有了。
我傷心在我若和你再次相見在天上或者黃泉，你絕對認(rèn)不出如此憔悴悲傷的我。
這是巨大的愧疚。相看不相識，李商隱是辜負(fù)了這個愛他的女子，他年天池相會，誓言猶在，這個苦命的女子，怕也不會認(rèn)他，因?yàn)檫@生，對于她來講，何等辛苦絕望，至死都沒有等回丈夫。
那么這首《房中曲》里面出現(xiàn)了錦瑟，也是在《錦瑟》名詩之外，唯一的出現(xiàn)。
這也造成錦瑟這首詩后世的多種解讀。
錦瑟在房中曲中，是代表夫妻感情，琴在人亡。李商隱應(yīng)該是寫實(shí)，確實(shí)有這樣一張琴瑟，在家中。而名字叫《房中曲》，顯然也是暗含了這首詩孤獨(dú)的錦瑟的悲音。
那么李商隱最瑰麗悲傷的《錦瑟》，“錦瑟無端五十弦，一弦一柱思華年?！币餐蝗擞袔追N解讀，一種是這是李商隱接近50歲回顧一生的作品，一種是這是悼亡妻子。
實(shí)際上這兩種解讀，都是對的。
因?yàn)榉蚱耷楹茫緛砭褪且惑w，妻子的離世，給了李商隱巨大的悲慟。而他本身身體也不好，這首錦瑟，既是悼亡妻子，從此人海孤獨(dú)的悲感，也是寫自己坎坷多難，不被成全的一生。
“此情可待成追憶，只是當(dāng)時已惘然。”他和妻子，有過甜蜜恩愛，何嘗知道命運(yùn)如此不眷，后來納蘭性德說，只是當(dāng)時道尋常，雖然力度沒有李商隱深厚，但也寫出了這種生命和時光無情失去的悲感。與人生與愛，在過程當(dāng)中，誰真的能清醒？
就像他如此聰慧，算不出一生的苦難，而苦難回報(bào)他的是歷歷分明的記憶和遺憾吧。
所以《錦瑟》悼亡傷逝兼有，有命運(yùn)和現(xiàn)實(shí)的浩大悲劇美。
李商隱兩首薔薇，都需要細(xì)細(xì)的讀，在夏天的細(xì)雨中，薔薇如淚，忽然會照應(yīng)內(nèi)心深處的寂寞和悲傷，還好，這種感覺，有李商隱的詩在，你會太孤獨(dú)。